微小说：枯木

殷宏章

枯木

作者：殷宏章

三十年轮覆院墙，浓荫护雀庇花芳。

偏怜嫩条分膏泽，不察虫痕蚀骨肠。

霜打繁枝空坠叶，风摧老干暗添伤。

断桩残雪晨光里，旧荫无迹只剩凉。

       院角的榆老站了三十年，从拇指粗的苗芽挣出泥土，把年轮一圈圈刻进枝干里，终于熬成枝繁叶茂的样子。盛夏时，浓荫能漫过半面院墙，连檐角的风都带着它的凉；寒冬里，枝桠交错成网，替窗棂挡去大半风雪。鸡雏在根须间刨食，燕雀在枝桠间筑巢，连墙脚的苔藓，都借着它的荫庇，绿得发亮。三十年风雨在皲裂的树皮上刻下深浅不一的痕，每一道里都藏着庇护与安稳。

      深秋的风是把钝刀，一夜之间就剃光了满树的叶。光秃的枝桠，在风里不停地打颤，榆老总想起那年春末，一根嫩条顶着露珠，拔尖儿似地钻出来的模样——芽尖泛着鹅黄，在晨光里，一刻间晃得它心头发软，像看见年轻时冒失的自己。

       太疼惜这新条了。别的枝桠分走三分养分够，它偏要把七成的力气给新条，盼着这抹鲜亮能撑起一片天。可新条偏不按常理，它不沿着主干的方向向上，反倒缠着院角的老藤迂回，把根须偷偷扎进石缝下的湿泥里，以为这样能更快抵达高空。藤蔓勒进它的皮肉，新条不挣不脱，反倒把养分送得更勤——长辈的爱，总带着点盲目。

       虫灾，从新条的末梢开始的。褐色的虫粪，从树皮的裂缝里簌簌往下掉，夜里能听见细齿啃噬木质的声响，像有无数只手在掏它的骨血。新条烂了半截，却像一条毒蛇，把霉烂的气息顺着脉络爬向主干。榆老拼命收缩根须，想把干净的养分往上送，可输送的脉络早已淤塞，叶片从边缘开始焦黑，像被火舌舔过，一片接一片往下掉。

       寒霜临至的时候，它的根须已经僵了。往年，靠着它的浓荫开得热闹的月季，此刻蔫了枝叶，花瓣落得只剩光秃秃的花萼，垂着头，像被抽走了魂魄。榆老，想再把枝桠往那边挪挪，替它挡点寒气，可浑身的枝干都在颤抖，连残留的几片枯叶都抓不住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红彻底枯去。

       雀鸟，早飞远了。只有几只麻雀，在光秃秃的枝桠间盘旋，叽叽喳喳的，像是在数落，又像是在叹惜。树桠间，还留着燕巢的残迹，泥块混着草茎，风灌进去，呜呜地响，像谁在哭。那些年燕雀衔枝筑巢的啾鸣，鸡雏在树荫下刨食的细碎脚步，仿佛都被这阵风声卷着，一点点飘远了。

       风烈的深夜，榆老最后一根主枝，在寒里晃了晃，像个耗尽气力的老人垂下手。断裂的声响闷沉得像一块石头砸进深井，残枝落地，惊起几只躲在枯草里的虫。满地狼藉中，那根惹祸的新条烂成一摊泥，混在枯叶里，辨不出原来的样子。

       天快亮时，风停了。树桩，断口处凝着层白霜，像结了一层层疤。阳光，爬过院墙照过来，落在空荡荡的院角，那片曾经被浓荫覆盖的地方。此刻，只剩下满地碎枝，在晨色里泛着冷寂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