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下乡青年 于 2022-8-18 17:01 编辑
她醒过来了,头抬起来了,胳膊也能支承上半个身体离开地面。她的腿也挪动了几下,一个像人一样的血色物品坐在了满是血水的地上。 现在没有头发挡住她的脸,因为她的长发已经被革命的群众给肆意地剪成深一块、浅一块的。她抬起了头,准确地说是她的脸向上仰了一仰,接着头就耷拉下去。鹅蛋形状脸上的血被刚才那桶凉水冲淡了,露出了几处开口的地方,开口处的血先前已经凝固,被凉水一激,又流淌出鲜血来。她的脸差不多都是红色的,俨然用一桶红色的油漆从上面浇下来似的。她无力用手支撑着地面,僵尸一样地坐在那里。 “鞠花,”宽脸妇女的口气还算是和气一些,郑重地把据说是扎了小刺的手在桌子上摆好,微笑着说,“说吧,你的男人在哪里?你的家庭是什么出身?”顿了一顿,她又说,“问题是你有还是没有男人?有一个男人,还是有一批男人?” 这话一出口,炕上的人都开始骚动起来,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了。 鞠花就坐在地上,一动不动,一言不发。她的下巴尖儿上的血,一滴一滴地滴向地面。 这样的问话,宽脸妇女不知已经问过多少次了,在场的戴着袖箍的革命群众也不知问过多少次了,他们所等到的答案依然是鞠花的一声不响。 “来,鞠花,”宽脸妇女笑嘻嘻地说,“你看这是谁?” 说着,宽脸妇女来到墙边挂的银幕一样的白布前,用没扎刺的手把白布向右面拉了一米远的距离,嘴里还是放出来笑嘻嘻的声音: “鞠花你看,这是谁?” 鞠花依然耷拉着脑袋,无力抬起头来,一动也不动,大概是没听到宽脸妇女的说话吧。 宽脸妇女又来到鞠花的面前,她弯下腰来,细声地说: “看呀,那是谁?” 鞠花依然坐在那里,一动也不动。 宽脸妇女气急败坏,突然伸出一只手卡住鞠花的下巴,把她的脸给扭向银幕的方向,厉声地吼道: “睁开你的狗眼看看,那是谁!”她可能忘记了,一直受优待的右手,据说先前是扎进过小刺,而此时,她就是用右手把鞠花的脸给扭起来的。 鞠花的眼睁开了一条小缝,拉开的银幕后面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的形状来,那人的双手从后背给绑起来,再把绳子系在上面的大铁钉上,嘴里还塞进一团破布,堵着不让发出声音。她的眼睛渐渐地能清晰地看出墙上吊着的人就是她的儿子张郝林。天哪――,他是什么时候被绑到这里来的呀?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,见她的儿子涨红着脸,摇晃着头,说不出话来。 “再让她看下一个!”宽脸妇女这时是在发出命令。 于是,银幕又拉开了约一米长,里面又露出一个和儿子一样嘴里堵着破布、被吊在墙上的人,这人正是她的女儿张郝琴。 堆在地上的人,摇晃着脑袋,企图是挣扎着要站起身来。然而,她的下巴是被宽脸妇女死死地扭在手里,以她当时那一点儿气力,如何能挣脱那只骨节很大的手呢。 大凡做母亲的,其心思更多的是用在儿女身上。儿女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,儿女的痛,更是痛在母亲的身上。她心如刀铰,完全忘记了自己皮肉还在出血,而只想着儿女此时被吊在那里,不知有多么的受罪了! 听说街道正在调查鞠家的事情,鞠花的儿子在学校里也受到了路线分析的待遇。那是学校的红卫兵要从他的身上找到一点儿有关他家庭的事情,以便炫耀红卫兵的光辉业绩。张郝林对他的家庭事情一无所知,红卫兵是找错了主儿。女儿张郝琴同样在单位里被开了数次的路线分析会,要她说明家庭的情况,她能说出什么呢?她只记得小时候,家里有很大的房子,有人给她们家做饭、洗衣服,家里还有汽车。后来,也不知道为什么,她们搬进了郊区的小房子,家里什么也没有了。再后来,她的爸爸失踪。再再后来,她又来了一个爸爸。这个爸爸在外地,很少回来。对于她的家庭她只知道这么一点点。然而,她对这一点点的家庭事情也是守口如瓶。 宽脸妇女把鞠花的亲人给吊起来的办法很是奏效,鞠花要求把她的亲人全部放走,她要向革命的组织交待全部事情。 …… ……就在她对生活绝望的时候,丈夫家的前管家偷偷地来到她的身边,向她提供生活费,以维持母女二人的生计。她从心里感谢这个前管家,也感谢管家对主人的忠心。 一个刚翻身能吃一顿饱饭的农民――昔日的管家,来接济破落地主一家,这是多么让主人感激呀! 后来,管家提出让她换一个居住的地方,让以前的生活远离她。他说:社会不一样了,她以前的生活会对她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,她听从了管家的意见。于是,她搬到了现在居住的地方。 这以后,管家就不像以前那样偷偷地来,而是明着来,只是不太爱和邻居们搭讪。 “我实在没有办法,为了生计,为了女儿,我委身于他。张郝林便是他的儿子。”鞠花那可怜的一点儿隐私,全盘托给了眼前的忠于领袖革命路线的革命群众。 “哈……哈……哈!”麻姜吐着长长的烟雾,一脸得意的怪笑,“你们呢说,这管家呢是谁呢?” 麻姜一口气讲完了她从沈阳来的两个人嘴里听到的故事,几乎没用几个“呢”字。 如果说还算是绘声绘色的故事,那也只能说是群专主任以最大的潜质,讲述了最使他感兴趣的奇闻佚事。这个故事正好验证了老申和老林先前的各自推断:管家到沈阳不单单是提取地主的宝藏,确实另有隐情。在场的人谁也不回答麻姜的问,都默默地以听不懂的样子而哑然无声,那是给麻姜主任一个自我陶醉的悬念,麻姜主任真的自我陶醉了: “不呢知道了吧?”他高兴地吹出了握手牌的烟雾,眼睛放出兴奋的光芒,脸上有的地方几乎是亮亮的了,“告呢诉你们吧,那个管家呢就是张忠温;那个呢鹅蛋脸、苗条身段的妇女呢是鞠花,就是陈姓地主家呢老四的小老婆。那个女儿呢是陈老四的,而那个儿子呢就是张忠温和她的私生子。” 麻姜兴奋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,不断地吹出欢快的烟雾来,说: “为什么呢女儿叫呢张郝琴,儿子呢叫张郝林吗?”麻姜高傲地环视着四周,见地场的人都静静地等待他的讲演,便鼓足了情绪,长长地吹出一柱烟雾,“和鞠花呢现在有性关系的人呢姓张,所以她的两个孩子呢都姓张,而她呢的前夫则姓陈。她呢不敢把陈字放在孩子名字的呢中间,怕呢的是露出了马脚。所以呢就把前夫的姓相近的字‘郝’呢放在孩子的名字的中间,以纪念呢她那地主兼资本家的前丈夫。”麻姜说完,把手里的握手牌的屁股夹在指间向窗外弹了出去。“我呢在第一时间,已经把这个惊人呢的消息呢通知了胡亚柱,让他呢看管好那个地主管家。现在呢他应该多了一项罪名,那就是重婚罪!让地主家的小老婆呢给他生了一个儿子,大家说呢,这是无产阶级呢的后代呢,还是资产阶级呢的后代呢?这个呢阶级的杂交种,对呢社会主义有用吗?” 在场的人都不敢恭维麻姜的高论,相互看看,谁也不说话。 “我们现在呢把手头的事情办理一下,然后呢去东风大队宣判呢张忠温的重婚罪,看他呢还敢不敢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呢为非作歹。再把那个私生子呢给押回来,看看这个无产阶级呢和资产阶级呢的杂交种是个什么玩意儿。”麻姜手里又拿出一支新的握手牌。 在场的人谁也不想刹住麻姜的风头,要是顺着他的话茬儿说吧,于理未然;戗着他的话说吧,又怕他开路线分析会,所以谁也不接他的话茬儿。只有老申敢说话,因为他已经被打倒了,要是再打的话,还给给打到哪里去了呢? “我说江主任,”老申实在是憋不住了,“你见过张忠温和那个叫鞠花的地主婆在一起生活了吗?” “没……有,”麻姜愣了一下,“沈阳呢来人已经把情况呢说得再分明呢不过了。” “你见过他们领取了结婚登记证了吗?” “没……有,有一个儿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?” “没有领取结婚证,怎么能算是重婚呢?法律的规定是:领了结婚证,才算是结婚。” “哈……哈……哈……哈……哈……!”麻姜放声大笑起来,黄色的牙齿和黑色的牙缝全部暴露出来了,大大张开的嘴里还冒着袅袅的烟雾,腰都快要笑弯了。他觉得前所长真是小儿科,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呢?“你呢知道什么是法律吗?我呢郑重地告诉你:需要就是法律!知道吗?这是呢真理!再说了呢,当前呢形势是怀疑一切,打倒一切!有呢铁的事实,还怕呢……个屁!” 在场的民警都面面相觑,连老申也不再言语了。 “小呢程,接着刚才的工呢作,我们呢继续清点物品。”麻姜威严地发出了兴奋的命令。 剩下的几个竹筒都被小程给打开了,里面都是一些徒手画的建筑物的图和一些表格数字。建筑物有高的,有矮的;式样有方的,也有圆的。表格有大的,也有小的;数字有多的,也有少的。 麻姜嘴里吐着长长的烟雾,心情愉快地看着桌子上的战利品,不知是怎么回事。其它的民警也是看着那些不知所以然的画,在浮想联翩。老申则盯住那些图,不动声色。 “来了,来――了――!”随着声音,老林满脸油汗地闯了进来,他的怀里抱着一摞老旧的木制像框。进了屋内就把一摞――大约有六、七个像框放在了桌子上,便喘着粗气,擦拭额前的汗。屋里的人,谁也没发现他和老所长四目相对的一刹那。老林是在麻姜接待两个沈阳来人的时候,由老申吩咐走的。老申觉得竹筒里的画和药童家墙上的建筑物的像片有相似之处,故派老林到药童家取来。老林到了药童家,发现先前申所长看到的相框中的建筑画,没了,都让红卫兵收走,说那是旧社会的建筑,有殖民色彩的东西,新社会不能留,要统统销毁。在村民的指导下,老林好歹找到了红卫兵。说了天大的好话,人家才念在老林是警察的份上,给了他。 小程手快,最先翻动那摞像框。他看完了最上面的,便把它移下来,放到一旁。都是一些发了黄的建筑物的照片,高的,矮的,方的,圆的都似乎有些面熟。当漂亮的弓形门、窗和向外凸出的大柱子那张照片出现时,他停止了移动。他端详着那张照片有几钞钟的时间,便一声不响地去翻动从竹筒里抽出来的那一摞发黄了的徒手画的图。他把有弓形门、弓形窗和凸出的大柱子的那张图拿出来,放在这个像框的边上,不说话,看着老所长。 老所长也不说话,他把所有的像框平摆在桌子上,再把那些从竹筒里抽出来的图,仔细地端详,把它们分别放在老旧的像框边上,也不说话。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致认为,那张弓形的门、窗和凸出的大柱子那张照片和竹筒里抽出来的图完全一样。其它的图和相片上的建筑物多少有些区别,整体看上去还是一致的。 “老呢林,你是从哪儿搞到呢这些老相片的?这些相片呢怎么会和图上的建筑物一样呢?” 老申递给老林一个眼神,老林开口说: “西山大队……不!是井冈山大队的赤脚医生,大家知道吧?” 经老林这么一提醒,在场的民警都一致地表示知道那个中医。立刻,都知道这些相片是从那个当年学徒的药童手里弄来的,这又证明了什么呢? “这些美丽的建筑的照片,”老申接着老林的话说,让在场的人觉得他是在替老林说话,“药童当年在陈姓地主家老四的办公室里拿来的,和这些竹筒里的图基本上一样。那些楼房的照片,应该是陈姓建筑商得意的作品,他把这些作品徒手画个样子,再在上面编写一些数字、画上表格,装在竹筒里,保持到现在,用意是什么?还要进行研究。”老所长对在场的民警说出了他的判断。 “那么呢,老呢林,你是怎么知道呢药童家里有这些照片呢?”麻姜喷着握手牌的烟雾说。 “主任,”老林笑嘻嘻地说,“您老体格健壮,不像我经常跑药铺,所以知道那里的像片。嘻嘻。” “你呢倒是一个细心的人,无产阶级呢革命呢就需要你这样的人。”麻姜吐着烟雾说,“不过呢,这些光着手呢画的图,能说明什么呢?”他把“徒手”说成了“光手”。 “江主任说得对,这些图说明了什么呢?”老申接着麻姜的话说,接着面向小程,“小程,把所有的物品整理好,形成材料,向上级汇报。”老申也不管群专主任在不在场,便下达了命令。 “这就办理。”小程答应着老所长,开始动手清点桌子上的物品,并在内部用纸上记着什么。 看热闹的民警已经看到戏的结果,就去干自己的活儿去了。麻姜觉得没劲,那是因为这里的事没有他的份儿,插不上嘴,还是释放握手牌的烟雾来打发目前的时光。 需要上级进一步勘验的材料和物品已经封存好,小程也把材料整理完,正准备交给内勤的民警,待上级来人取走,就听到身后麻姜那威严的领导式的命令: “小呢程,你呢把材料交到我的办公室,我要呢最后过目。”说完,将黄色的牙齿和黑色的牙缝包进嘴里,就回到了所长办公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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