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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镇美容师的晚年生活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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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12-18 14:49:15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本帖最后由 祁成德 于 2019-12-18 15:09 编辑

小说
城镇美容师的晚年生活(1)

作者:祁成德

1
    洪水过后,茶花河畔残留下一片泥泞,夹杂着啤酒瓶、柴禾木棍之类的废弃物品,在熹微的天光下闪烁。泥泞面上一行行脚印,支撑着一个身体,戴着斗笠背着背篼在蹒跚地挪动。他时不时地弯下腰去,弯成180度,在泥沙地上扒拉着拾取着什么,拾取到之后就扔进背篼里。他的一行一动显得艰难而吃力。凭经验,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娄阿七,在洪水退去后的河边,扒拉拾捡柴禾或能换钱的废品,每一次的洪水都可能带来柴禾木棍竹枝或其他废弃物品,带给废品拾取者一些财富,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获得财富的机会,于是就时刻关注洪水的动态,力争在河水消退后第一个出现在河边,到泥沙地上或堤岸上,拾捡值钱的废品和柴禾。
    那个人很像娄阿七,但又不是娄阿七。
    我却因此想起了娄阿七。
2
    那时候,娄阿七家住茶花镇,就在茶花河边。
    茶花镇背后靠茶花河水的一面,隔人家屋子较远的一个空坝边,用楠竹杉木条作支架捆绑成一个吊脚楼,四周用竹蓆围着,顶上半是杉木皮半用牛油毡盖住,原始简朴而风格卓异。如果那吊脚楼仍健在,在古镇已经有林立的高楼大厦的今天,就成为古董而颇为别致也颇煞风景,但当日确乎是如此。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娄阿七的家。
    我是茶花镇附近的农村人,中专毕业后分配在镇里面工作,一直从事民政事业工作,一直与街道居委会和后来的社区交往,直到退休。
    我从小就听说过娄阿七。但在茶花镇上,娄阿七的大名,除开当时的那些七老八十的老闲先人们外,莫说我辈后生小子,就是那些年届“不惑”甚至“知天命”的一层人中,也少有人知道。人们习惯上叫他“娄阿七”,也许是由于他姓娄而排行第七,并且亲族中有一个虚构的名人娄阿鼠这缘故吧。后来,娄阿七竟然成了他户口簿和身份证上的名字。他出身贫寒上无父辈的遗产可承继,中无显赫的兄弟姐妹或亲戚可帮衬贴补,下无争气的儿女可兴旺发达。他本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,他生性耿直不善于交往钻营便一直贫穷下来,到了搭吊脚楼居住的地步,又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住着,这怕就是人们记不得他姓名的原因吧。
    我上任的第二天头儿就给了我任务,说是这镇上有一位捡垃圾的老人,他的民政救济问题一直未解决,你去调查处理一下,要处理好。我本着当好“民之公仆”的负责精神。认真查阅了有关文件资料,学习领会了文件精神,然后找到了街道办事员老何,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。老何是个胖胖的中年人,乐天派,他哈哈一笑,说这问题他妈的真是个难题,你能为我们解决了最好,我引你去那老者家看一看嘛。
3
    河流常常被人们比喻为母亲。临河的城镇也往往总是顺随河流的走向而构思布局兴建。茶花镇的河岸上生长着连贯成排的乔木,以麻柳树为主,兼有水梨子树和酸草树黄桷树,组成水土保持的防护林带,拱卫着茶花镇。春天,防护林带枝繁叶茂一片葱茏,路就在这葱郁的林带中穿行出没,给人以诗情画意和爽心悦目的感觉。一路上,老何乐颠颠地边走边介绍,唠唠叨叨喋喋不休重三遍四地活像个老巫婆。
    老何说,娄阿七早些年零零碎碎地挑抬下力打工为生。他当过搬运挑夫,替粮油加工厂碾米榨油,修过公路修过铁路运过楠竹圆筒棒儿……服务过的行业很多,却因为不是正式职工名不在册,哪一个单位也不必考虑给他发退休金。他的一生飘浮不定,但在50岁之后的一段时期却较为稳定。那年,他在山上打柴,救了位盘柴的姑娘。他的左脚因此残废,无法再挑抬下苦从事重体力劳动,就改行捡垃圾了。
    人们对娄阿七捡垃圾却是众说纷纭褒贬不一。褒他的说是城镇义务美容师,为小镇的环卫工作出力,还充分利用了废弃的资源,成绩不容抹煞。贬他的说他到垃圾堆上扒拉捡拾废品破坏了小镇的环境保护,说他把捡来的废弃物品晾晒在空坝里,简直就是严重污染了小镇的空气,是在传播疾病,是“是可忍孰不可忍”而必须予以控制或禁止的行为。老何说,经常有这样类似的意见反映上来,有的人还说得更难听。
   我也对娄阿七有一些了解。据传闻,娄阿七这个人,他平常的言谈举止都表现得尽量斯文,显得他也读过书识几个字,会诵念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一类句子。由于他做事细心,扒拉垃圾堆和收拾整理废品时都是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样子,有的人就说他是在研究垃圾,并送他一个“垃圾博士”的雅号,文雅却带一些不敬的意味。
    这就是迄今为止,我脑海中的娄阿七形象。
    老何说,到了,这就是娄阿七的家。
4
    娄阿七为我们上了苦丁茶,又拿出叶子烟,说声烧烟嘛,他自己却坐倒一边去,卷了叶子烟烧着吸着,吸得有滋有味,烟圈儿缭缭绕绕,连同烟味都随风飘散了。我喝了茶,老何也喝了茶,我们都明白,不喝茶怕引起娄阿七误会,说我们嫌脏,那样,对工作是不利的,必须喝。
    我说,娄七爷您好,我们来打搅你来了。我顺便打量着他。这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,长条身瘦,眼窝深陷,脸上额上沟渠纵横,鱼皮般的皮肤黑而粗糙,腰背已有点佝偻,说话带齆声。他神情拘谨但不卑不亢。他似乎烟瘾挺大,抽得怪凶却又常熄火,不知是因为烟叶太差还是由于激动,一杆烟要烧好几火才抽得完。
    我再次环顾吊脚楼,问:娄七爷,你老的住这里几年了?我想象着狂风吹来,吊脚楼会“咕嘎咕嘎”作响,摇摇欲坠的样子。我想象着风雨袭来,吊脚楼会呻呻吟吟,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样子。
    好些年罗。他说。早先租赁的别人家的屋子窄逼,让给女儿女婿住了。女儿是抱养的,没得工作,就打零凿凿找点吃点用点。女婿是手艺人,外地上门的木匠。岳父同女婿,一个性格倔强一个争强好胜,凡事都要争论要分出高低输赢,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谁也不让谁。翁婿发生争执时往往使女儿十分尷尬。为了不使女儿为难他就搭棚棚搬出来自己住。他在补着疤的布鞋上磕磕烟竿斗,说住这也省几个房租钱,最主要的,就是一个人住清静自在,安逸开心。
您的生活来源呢?我问。
    捡破烂来卖罗。他说,女儿女婿自身拮据生活困难,他不忍心添麻烦让女儿难为情,在女婿面前说不起硬话,苦点累点也自个将就着过吧。
    老娄呵,你有着落了。老何乐呵呵地说,不知他是宽慰娄阿七,还是故意将我的军。他说莫助理这次来,就是要解决你的民政救济的。你现在好了,在啥要说的,你就尽管说,尽管说。
    唉,这老何,“八”字还不见一撇呢,他就口敞喉大地放了一腔,我不好说他,心里却骂他混蛋。
    娄阿七说,那当然感激罗!那老眼里,因充满了希望而闪烁着泪光。但是,他继而又看我一眼,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:眼下,我也还过得去……
5
    从那以后,我和娄阿七渐渐地成了忘年之交。人混熟了,见面时他不再拘谨,说话时在斯文中也往往夹点幽默调料。老实说,我觉得能结识他是一种缘分一种幸运。他使我懂得生活中有时会遇到困难,要生活需要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。
    他“研究垃圾”认真细致而体系完备。第一步便是搜集“资料”,到垃圾堆上去捡拾自己认为有用的废弃物品,诸如废塑料纸水泥袋纸烂胶鞋破铜烂铁易拉罐啤酒瓶柴禾一类。搜集回来就堆起码好。第二步便是分类整理,把收集来的“资料”倒在空坝里摊开刷洗晾晒,废塑料纸等捆扎打包送去废旧回收站换钱,倘有好的布块择来洗刷干净,晾干后用来补衣服,柴棍木片竹块等能作柴禾的就用着烧料。第三步便是把要送交废旧回收站的送出去和清扫“实验场”,腾空坝子好安顿下一批“资料”——这就是娄阿七的生活,日月轮回周而复始,他却做得有条不紊不厌不烦神态自然。
    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,倘若我在旁边,会大受感动去帮帮手。
    我每一天早起总爱到茶花河堤岸上去散步。这时候,就会看见娄阿七背个大背篼,一颠一跛地,有时候还哼哼哧哧呻呻唤唤地拄根棍子,在垃圾堆上留连。他从上码头转到下码头,跑遍所有的垃圾堆,用棍子扒拉用手捡。那棍子是特制的,一头是尖形一头是叉形,有两个铁头套上,该叉的用叉该尖的用尖,比一般的棍子方便实用。他那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的神情仿佛在告诉人们,那不是有人在捡垃圾,那是淘金者在淘金,地质勘探队员在找宝。他有时会因为一无所获而颓丧,有时会因为有收获而欢欣,甚至手舞足蹈忘乎所以。在干完一个垃圾堆之后,不管有无收获,他都会尽量地把垃圾堆弄得平顺熨贴,不使零乱不堪疮痍一片。这是他的良好习惯。
    娄阿七在巡回完垃圾堆之后,还会到堤岸上来,看一看有没有水冲下来的柴禾之类可拾取。逢到洪水季节水退后更是非上堤岸不可。有时候,一根竹棍或一块木片卡在块石缝里,他也要千方百计地弄出来,弄不出来便依依不舍不肯离去。
    娄阿七上了堤岸后,我往往会陪同他走上一段路,这时候就是我们吹牛聊天的好时光。
七爷呵,你见天这样忙,不分早晚,不分春夏秋冬,长年累月地干活,不累吗?不烦吗?
    累啥起烦啥起罗!他有时候连说话也是喘息,边说话还边搜寻着捡拾的目标。他说,人嘛,总要生活还要活得有骨气,人不经磨难不成材,十磨九难出圣贤,孙猴子八十一难才成佛。你娃儿怕是没经受过啥起磨难,不晓得艰难苦处是啥滋味哟,不晓得碗头没得装锅头没得舀是啥滋味哟!
    我于是就摆我读书时的困惑,完不成作业时的着急,被老师批评时的烦恼,挨父母剋骂时的焦躁,跟恋人分手时的凄惶……找些来摆,想到哪说到那,不能让老者认为,我就生活得那么一帆风顺毫无挫折。
    这时候他会说,你那些算个求罗,鸡毛蒜皮,不值一提。说过后他会得意地一笑,笑声朗朗,那意思仿佛是说,你娃儿还嫩,嫩得很哩!
    我往往也附和着他笑。他更是哈哈地笑个不停。我也哈哈哈地笑个不停。那笑声会伴随着河风波浪,传去很远,空气就更清新、活泼、爽心。
    月夜,一派清辉或一片朦胧,踟蹰徘徊在吊脚楼四壁,或从缝隙里钻进去,窥探这老者的夜生活。这时候,娄阿七会忙不迭地整理一天的劳动成果,打捆装包。逢到赶场的头天晚上,就得收拾好背篼,作好第二天去废旧回收站的准备。忙完一切之后,他便无聊地坐,歇会儿。夏天用蒲扇扇风,冬天就着灶头向火,有时叭哒几口叶子烟,想一想过去现在和未来,然后倒头睡去。
6
    我第一次单独来看娄阿七,是在夏天的一个夜晚。我买了花生米带了酒与他同饮。吊脚楼里没有电灯。暗处萤光点点虫声唧唧蚊子嗡嗡。蚊虫叮咬大腿好痛,我啪一巴掌打去惊动了娄阿七。他说以前曾将捡拾来的枯草伴艾蒿烧来驱赶蚊子,上面的人家户说烟子呛人并怕引起火灾,所以不再薰蚊改用蒲扇拍打,买蚊香又花费钱。他说着就递来蒲扇说你用这个。我不接他的蒲扇,说七爷你自个用。我看着黑灯瞎火空旷冷落的四周,就生出一种寂寞和凄凉的感觉。我说七爷呵你应该改善一下环境,使自己的住处安逸点舒服点吧?他听了先是默然,继而怔怔地似有所震动,然后就不住地点头伴随着一阵叶子烟火亮。我又说吸烟会得肺癌七爷你怕不?你应该少抽点最好戒掉。他说人老了烟能提神清痰我不信你扯卵谈。我就摇摇头不再说话。从此后娄阿七吸烟就少了,没原来凶了。
    从此后,我每次去都带有蜡烛和酒。再后来,到他那里每次都有酒和蜡烛。我说七爷呵你何必为我破费。他说每次吃你的用你的我不好意思。我说你再破费我不来看你。他说你要来但不准带东西。于是我们就大家都说好大家都笑,笑过后说今后大家都要随便点才好。
    往往在我们喝过酒之后,坐着无聊,娄阿七就会翻出他记忆中的陈谷子烂芝麻,缠缠绵绵地忆滔滔不绝地吹:前三皇后五帝封神列国两汉三国西游记,姜子牙南极仙翁关公战秦琼张飞杀岳飞,躲避抓壮丁遭老二抢看相算命观风水……东拉西扯张冠李戴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地胡乱吹嘘使我插不上嘴。他有时也吹那些属于他的辉煌岁月和故事,吹得神乎吹得天花乱坠,吹得自我陶醉忘乎其形;有时也忆那时属于他的颓丧日子,忆得悱恻忆得凄切动人令听者泪垂。
    他曾经是某铁路工程局的一名职工。他带的工班曾创造过隧道开挖小班进度一米二的成绩,这在当时尤其是乙级隧道队是一种高水平。作为当班班长和主力风枪手,他得到过局里处里段上队上的系列表彰和嘉奖。到了文革时期,铁路工程队也军事化,工班改排他就是当然的一排之长。他随队转战在祖国大西南的崇山峻岭,川黔贵昆成昆等铁路线上,都留下了他的脚迹。
    文化革命如火如荼,铁路工地也不例外,外面经历的一切他们都经历过。有一次过春节吃忆苦饭,饭后几个人在一起议论。大家的意见都是那苦该忆,忆得好忆得对忆得及时,对反修防修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意义深远。唯有他娄排长一言不发。过后他的一位朋友同他一起回宿舍,在路上朋友再三启发他,追问他对吃忆苦饭的看法。他被逼不过说,我想的是革命是为了人民过好日子,不是让人民长吃忆苦饭长穿破衣裳。第二天就又是专案组又是革委主任的,许多人轮番找他谈话,免去了他的职务让那“朋友”干上,然后大会批小会斗的运动了他一段时间,然后就除了他的名让他回家了。
    回来后再没能找到个固定的饭碗。那段时间在平反冤假错案,大家劝他去跑跑落实政策,他也没去。他挑抬下力见啥干啥,勤巴苦做维持生计虽然辛苦却自由自在。不几年老婆去世他无力续弦就自己过。老婆没生下儿女,他就抱养了一个女儿来抚养长大,让女儿嫁人成了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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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发
发表于 2019-12-18 15:34:20 | 只看该作者
平凡人生中的不平凡
人猿相辑别,只几个石头磨过,小儿时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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