窝藏地主的管家 第九章 申所长家的路线分析会1

下乡青年

第九章　老所长家里的“路线分析会”

小程犯用词错误――给所长拔火罐――向所长汇报下午的情况――地道里的人可能是白胡子――已经向上级汇报了图的情况――赞成老林保护自己――想办法不让麻姜刑讯逼供――

      小程白天没有看到老林，晚饭后屁颠屁颠地跑到老林家，目的还是要到申所长家研究案情。

   “林婶，您在家呀，没去教他们跳‘忠字舞’吗？”隔着通常农家院落一米高的小土墙，小程问由窗户里射出来微弱的灯光映照的中年女性线条分明的身影。那身影是在跳舞。

   房子的另一头传来了女性单调的歌声：……我们心中的红太阳……。这是为在初夜的朦胧中跳忠于领袖的舞蹈的居民们伴舞的歌声。这些舞蹈都是林老师（姑且称为“林老师”）教他们跳的，因为是忠于领袖的舞蹈，所以叫做“忠字舞”，是目前最时髦的活动，就连中小学的课间操都换成这个舞蹈了。哪一个人要是不跳的话，就是有悖常理，简直是大逆不道。

    “是小程呀，你林叔在家等你呢。我正酝酿下一个忠字舞。”林老师声音轻快地说。朦胧的灯光下的表情说明，她并不知道老林今天进过“西大院”。

    “林叔神了，诚然知道我要来？”小程去摸黑暗里的小木栅栏门。

    “不是诚然，”因窗户里透射出柔弱的光线，使院子的黑暗里溶入了淡淡的朦胧，其间响起林婶咯咯的笑声，“……准确的说应该是居然。”教师的职业素养，让林婶指出小程的用词错误毫不吝啬。

    “林老师，”小程已经拉开了木栅栏门，笑嘻嘻地说，“我又犯语法错误了。”老林的妻子不姓林，小程叫林叔习惯了，称呼林叔的妻子老师时，就加上了林字。对于小程这个专利性的称呼，老林两口子都习以为常。除了小程以外，别人也没有这么称呼的。

    “这回犯的不是语法错误，而是用词错误。”林老师每指出一次小程的说话错误都是兴趣盈然。

    “是的，是的，”小程并不觉得不好意思，“林老师，你看我这记忆……。

    “准确地说，”林老师还是咯咯地笑着，“……用记性要比用记忆更好一些。”

    “好了，好了，”老林已经跨出了家门，来到院子里，“别拿你的职业半瓶子醋倚老卖老了，我们小程哪有你说的那么多的语言错误！”

     “林叔，林老师说得对，我是得好好学习，不然，说话总能露出无知的破腚来。”

     “咯咯咯――”小程的话引来林老师的笑，把她的腰给压弯了，“……那……那……不念‘破腚’，应该念破绽。咯咯――”

       小程笑了，老林也笑了。林老师的腰还没有直起来，她的咯咯的声音依然飘浮在夏夜的星空里。

     “林叔，他们把你带走，可把我吓坏了。”声音有点哽咽，林妻并没有注意小程的话。

     “我没事，放心吧，这不回来了嘛。我们走。”在窗户透射出来的微弱的光线里，老林对小程说。

     “我们上哪儿呀？我是来看你的。”

     “别给我耍贫嘴，你不是找我一起到申所长家去吗？”

     “林叔，你又神了，怎么知道我找你是上申所长家呀？”

     “你林叔的神，仅仅表现在像你一样的小孩子面前。”林老师的腰开始直起来了。

     “怎么，我林叔也犯语法错误？”小程神秘兮兮的变更主题，对着微弱的灯光下的林老师，欲发现一次新大陆，以便掌握伺机反击他林叔的材料。

     “我的语法错误，你现在还辨别不了。”

       老林和小程已经迈出小栅栏门了。约一米高的小土墙上面传来了林老师那咯咯的声音：

      “……记住，念破绽！咯咯――！你也许能发现你林叔的语法‘破腚’，咯咯――！”

      “……就你的半拉弟子，想找我的毛病？想白毛吧！”老林小声地自语。

       所长申长义家的院墙要比老林家的略高一些，也就是和通常的人腰部相齐的高度。隔着墙，房门上方的小灯光照得能让人看到院子里的一切，尽管边边角角的地方倚墙放着的农具有些模模糊糊。房门右侧的上方，悬挂着伟大领袖的彩色画像，神话般的眼神洞察着黑暗中的一切。老申和妻子带领着三个孩子，手里拿着红宝书，端端正正地贴在胸前。面对着领袖的画像，怀着一腔虔诚的心，齐刷刷地站成一排。老林和小程隔着院墙站在外面，不打扰这一家郑重而新时代的仪式。

   “……我一定在灵魂深处挖出思想根源来，把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一刀切掉。”这是老所长虔诚的表态的最后两句话。

   申所长的老伴开始表态：“伟大领袖的语录就写在粮本里面，就是：闲时吃稀，忙时吃干；不闲不忙，半干半稀。我晚上做得格子粥不知是干了，还是稀了；不知是不是按照领袖的教导做的饭。我今后一定要好好地学习领袖的教导，好好地做饭。闲时就做出稀饭来，忙时就做出干饭来，不闲也不忙时，就做出不干不稀的饭来。”她话是那样顺畅，节奏感恰到好处。运用领袖的语录准确无误，分毫不差。

   接着就是申家的大儿子表态：“伟大领袖教导我们：要斗私批修。今天我在赶驴车时，拉外套的毛驴子不听话，也不用气力，就用鞭子抽了它一下，让社员们看到了，当场就开我的路线分析会。批判我没赶好革命的驴车，鞭打为革命拉车的驴。并说我是走资派的儿子，带有资产阶级的气味，如果把驴打出个好歹来，无产阶级历史的车轮怎么向前推进、社会主义怎么向前发展？！我九十度弯腰，做了深刻的检查。并表示，以后再也不用鞭子打无产阶级的驴，要保护好无产阶级前进的动力，从灵魂深处挖根源，把思想里的资产阶级味儿打扫干净，得到了社员们的基本原谅。于是，我就在前面用绳子和驴一起拉着车向前走，不打革命的驴。我要做革命的驴。我要再一次向伟大领袖反省，检讨自己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思想，和驴一起拉好革命的车。”

   小女儿说：“伟大领袖教导我们：群众是真正的英雄。今天我的同学们在推我，拽我，拉我，目的是教育我这个走资派的女儿，和走资派的父亲从思想上断绝关系，结果把我塑料凉鞋的带儿给弄断了。我非常心痛我的鞋，因为那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做出来的，我没给保护好，使劳动人民的果实被弄坏了。今后，我一定在保护好劳动人民的成果，走无产阶级革命的路。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。”

   二儿子说：“伟大领袖教导我们：在阶级社会中，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，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。我生活在一个走资派的家庭，我家户主的思想里已经打上了资产阶级的烙印，我要和这个资产阶级的代表划清界线，一刀两断！坚决和走资派断绝父子关系！从明天起我就搬走，搬到生产队的场院窝棚里去住－－哪怕是驴圈也行。这是广大贫下中农为我设计的改造思想的第一步，我要在艰苦的地方锻练自己，改造自己，让我的思想贴进人民大众，做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派。”

       他说完了，院子里一片寂静。隔了一段时间后，老申的小女儿突然高声地唱道：

      “大海航行靠－舵－手――！预备――唱！”于是，老少不均的男女五人重声，在初夜的空中涩涩地传送着。歌毕，这个家庭仪式即宣告结束。

     “进来吧，还等什么？院门没有挂钩。”仪式刚一结束，老申也不回头，抬步举手去摘墙上的领袖画像。他的部下全都知道他家的院门从来就没有挂钩。

       小程惊异：我们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就停下来，老所长没有回头看，怎么就知道我们来了呢？老林推了一把小程，二人推门进了院内。申家的孩子听说有人要进来，都回头看院门处，见老林和小程进来，就胡乱地和客人打着招呼，他们是不用常规的客套。老林热情地与女主人打招呼，小程也问了好。

   “好饭不怕晚嘛。”老所长，这时才对着来客自我解嘲，说。他把墙上木制的领袖画像摘下来，捧在胸前，站在那里，等客人先进屋。

   “一桌子穷乐的好饭，摆上了。”女主人说。长袖衫的左袖挽到拐肘处，右袖口在手腕部位扣得很紧。

       厨房靠北边是一张永远放在那里的餐桌。女主人这是接丈夫的话说，她摆着手让客人先进，意思是让客人进里屋。但是她又怕来人没吃饭：“你们吃了吗，要不，再吃一碗？”老申的下属吃他家的饭可谓正宗的家常便饭。但是，来客吃过了。

   桌面上摆了一圈好饭――装了平碗的格子粥，沿着方桌的四边摆了五碗，每个碗的旁边都放着一双竹制筷子，桌子的中间是一盘咸萝卜条。这一桌饭想要再简单一些，那只有把咸萝卜条换成咸盐水。

     “这么晚，才吃饭呀？”老林纳闷儿：晚饭何以晚到如此？就同小程一起坐在立柜前的长凳上。

     “不过是晚了一点点嘛，也不碍什么事。”又是男主人抢先回答，他把怀里领袖的画像挂到东墙上的一个专用的钉子上，并虔诚地给摆正。西墙上贴着两个时髦的宣传画，一张的题名是：扫除一切害人虫。画面是一把朝天挥起的大扫帚，下面是被扫起来的牛鬼蛇神。另一张是：拿起笔做刀枪，画面是一支蘸水钢笔，笔尖是一把尖锐的刀形，直刺向“封、资、修”。

“唉――，”女主人叹了一口气，摇了摇头，什么也没说。

       三个孩子每人端起桌子上的饭碗，拿起筷子夹一撮咸萝卜条放进碗里，就离开了饭桌，或是到了院子里，或者到西间，只剩下老两口在桌子边上吃饭。由于是在向领袖表忠心的仪式前，就把格子粥盛在碗里端上了桌子，所以饭已经凉到了很快就吃下肚子的程度。两碗或者是三碗格子粥，一会儿的功夫就把肚皮给撑起来。

       吃过饭，老申进了东间，坐在炕梢，后背死死地倚住墙壁。女主人端过来一个洗脸盆放在炕上，里面装着几个大小不等的罐头瓶子和火罐。老林明白了，这是要给老申拔火罐。一天里要弯腰几个小时，腰能不痛吗？

      “等一会儿吧，我们要说正经事情。”老申对他的老伴说。

     “还等，还要不要你的腰了？”老伴说着就去盆里拿出一个火罐来。

     “让你等，就等一会儿嘛，拔罐子总还是来得及。”

     “你就知道来得及，来得及。今天不是又多弯了三个多小时的腰吗？”女主人很有些气愤地说。“多弯了三个多小时，还不让说，可是，谁不知道呀？”

      老林和小程当然不知道，老申下班往家走的时候，恰巧遇到了一队宣传领袖思想的红卫兵，他们身背着装红宝书的小网兜，顺手牵羊把老申给押走，作为他们宣传领袖思想，批判资产阶级代表的活靶子。老申在台上，一弯腰就是三个多小时，他的腰能好受吗？因此，申家的晚饭也晚了三个多小时。

  “我说老伙计，拔罐子是不耽误听话的，也不耽误说话。”说着，老林就从长凳上站起身来，“中医这个治疗方法，我还是比较拿手的，嫂子，让我来吧。”说完就动手施展他的中医手段了。

      老申只得脱掉背心，趴在炕上。背上有多处尚未长好的紫色伤痕，那是麻姜带领造反派的功劳。老林在没有伤痕的地方把火罐按上。两排大小不等、参差不齐的瓶子和罐子一会儿就立在伤痕累累的后背上。期间小程也要试试用火给吸上几个罐子，老林哪里肯让他来试手。罐里点上火，再往后背上一按，要是没有一点成熟的技术手段，烫伤了皮肤，可不是好玩的，小程只好作罢。

    “老林，别见笑，二混蛋几次叫唤着要搬出去，不承认他这个爹，没办法。现在的年轻人不知是中了什么邪，六亲不认，唉！”女主人摇着头说。

    “嫂子，你也别为他揪心了。这就是激进的时代衍生的激进思想，激进的思想造就的激进青年，激进的青年做出的激进举动。改天他就回心转意了，家还是家。”老林分明是在安慰女主人。

    “老林说得对，他想做的事，你是拦不住的，让他去闯荡吧。‘西大院’待得怎么样？”老申趴在炕上说。

    “一塌糊涂，别提它了。”老林摆了摆手，意思是不想说“西大院”的事。

    “唉，不说二混蛋了，让他去吧。这个时候你们往我家里来，不怕举旗的找你们的麻烦吗？”女主人见老林不想说，就接着前面的话小声关切地说。她所说的“举旗的”就是指造反派们。“老申可是资产阶级的代表呀。”

    “我们……我们……我们是来开路线分析会的！是来帮助老申提高思想觉悟，这是无产阶级革命行动，敬请家属理解。”老林笑嘻嘻地说。

   于是，女主人就从厨房的水缸后面抽出一个木牌子，立在炕头，上面用粉笔写道：路线分析会；于是，申家的女主人和孩子们都到外面歇风凉去了；于是，老林和小程还坐在米柜前面的一条长凳上；于是，一个简单的“路线分析会”开始了。老申趴在炕上，双手叠加起来支住下巴，听完了老林和小程一来一往的汇报，在十五瓦白炽灯的光线里沉思了片刻，说：

    “江尚风现在是焦头烂额，你回来了，是给他解了的围。明天早晨，江尚风肯定要开一个短会，主要的就是把已经掌握的那点儿情况摆在桌面上，给他自己壮壮胆儿。因为，他接手了这个案子，自己就像是局外人一样，一点儿进展也没有。他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。要给自己造个声势，显一显主任的威风。然后，再把任务重新卡在你的身上。”他的下巴支在手背上，说起话来他的头向上一窜一窜的。

    “但愿是研究案子的问题，别开什么路线分析会就好。”老林说。

    “目前看，他还不会开你的路线分析会，他要给你平反，否则，白胡子案子就没人干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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